刘增新|中篇小说《马夫秦三》连载 (1)

金羽毛文苑  2022-04-04 19:28:11






作者简介


刘增新,陕西韩城人。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。曾任解放军文艺编辑、副主编、图书编辑部主任等职,技术五级。责编作品曾获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,“国家图书奖”,“建国五十年十部优秀长篇小说奖”等多种奖项。个人著有长篇小说《美丽人生》、《父老乡亲》、《佛缘》、《京城人家》(改编为电视剧“家事如天”)、《善良的困惑》(改编为电视剧“老爸的筒子楼”)等。曾获全国优秀编辑奖,全国百佳出版工作者奖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




(中篇小说)


马夫秦三


作者|刘增新

 

  

    三义乡七保保长吉民娃歪戴着帽子,左肩右斜挎着手枪,一手拎着瓶西凤酒,一手捧着半斤油纸包着的卤肉,哼着秦腔,乐颠颠地往秦三家赶。一只狗在后边追他,实际不是追他人,是追他手里的卤肉。除狗外,四五个小碎娃也在追他,边追边齐声喊着:
     

歪戴帽,狗抬桥,   

腰里挎着盒子炮。

进城门,打三枪,

把老婆子吓得喝尿汤。

 
吉民娃就停下来。他一停下来,那狗也赶紧停下来,与他保持安全距离,冲他手里的卤肉汪汪地叫着。那几个小碎娃也停下来,全体做好逃跑的预备动作,盯着他的反应。吉民娃转过脸,先冲那狗恶狠狠瞪了一眼,嘴里喊了声:滚!然后对那几个说他歪戴帽狗抬桥的碎娃做了个鬼脸,把酒瓶子夹在腋下,腾出一只手,把帽子往一边正了一下,问:
“谁说我歪戴帽?正了吗?”
几个碎娃齐声喊:“没正,又歪那边去啦!”
吉民娃就把帽子又往另一边正了一下,问:“这下正了吗?”
几个碎娃又齐声喊:“没正,又歪这边啦!”
吉民娃就摘下帽子,扣到领头的碎娃头上,说:“这下正了吧!”说着打开油纸包,从里边捏出几小片卤肉,给每个碎娃嘴里塞了一块。几个碎娃得了赏一哄而散。那只狗不甘心,也往前凑了一步,意思是:也赏给我一块呗!吉民娃就弯腰做了个拣砖头的动作,那狗一看没戏了,绝望地骂了他一句:“啬皮!”然后落荒而逃。

秦三家住在村子西头。院子挺大,但房子不多,除几间正房外,就是一大间马厩。秦三正在修马掌,他妹子欢梅在旁边给他打下手。他囚子(三义村一带把未婚女人叫女子,把已婚女人叫囚子)灵珠在一块树根做成的墩子上剁马草。那马草可不是一般的草,是秋季收玉米后,秦三把新鲜玉米秸杆铡成一寸长的小段,装进院子西北角的草窖里,往里边滴上几滴西凤酒,然后用泥封起来。那秸杆发酵后就有股酒味,成了马的至爱。
秦三养的马叫“的卢”,这名字是村里教书的段先生,在给秦三起名那天一块起的。世界上的事情都讲个缘分。秦三出生后,秦三妈奶水一直不好,“的卢”降生前,秦三主要是吃羊奶。“的卢”降生后,刚满周岁的秦三忽然不吃羊奶了,开始和“的卢”抢马奶吃。一直到两岁半,还和“的卢”抢。幸亏马和人一样,有两个奶头。但是马比人长得快,秦三两岁半的时候,一岁半的“的卢”已经长成一米多高的马驹子了,秦三哪能抢过它?但是“的卢”让着秦三。就这样,一个小男孩与一匹小马驹成了“一奶同胞”的兄弟。秦三四五岁时,成天追着“的卢”漫山遍野疯跑,同时每天给“的卢”拔草吃。真正成了青梅竹马形影不离的“发小”。
现在情况不一样了,二十多年过去了,当年当弟弟的“的卢”,已经成了一匹老马。而哥哥秦三,却成了个年轻的小伙子。这会秦三坐在小凳子上,膝盖上垫着一块皮布,把“的卢”的一只马蹄抱在怀里,用修刀仔细修着。秦三妹妹欢梅蹴在一旁给她哥打下手。
这时吉民娃来了,进门冲秦三妈喊了声:“秦娘!”秦三妈和灵珠就跟吉民娃打招呼。欢梅趁乱就往门外溜。吉民娃说梅子你别走呀!哥这有酒有卤肉,酒你就别喝了。一块吃几口肉。欢梅说:“谁跟你一块?”然后小声叫了句:“狗腿子!”
吉民娃就听见了,说:“嗨这女子,真是狗咬吕洞宾,不识好人心呀!”欢梅就说:“狗哪敢咬你?狗咬你那不成了自己咬自己了?”
吉民娃就扬手做了个要打欢梅的动作,欢梅躲了一下,咯咯地笑着跑了。欢梅以前跟着别人叫保长吉民娃狗腿子。后来知道的事情多了,觉得吉民娃这保长与别的保长还是有些区别,再加上吉民娃和他哥的关系一直很好,就不好意思再叫了。但却常常用这句狗腿子开吉民娃的玩笑。
秦三看见吉民娃带了酒和卤肉,就问:“哪一家的卤肉?”吉民娃说县城南关老樊家的。秦三说那行。随后就叫囚子灵珠再炒个鸡蛋。灵珠就在院子里的菜地现揪了几棵青辣椒,不一会就端着碟青辣椒炒鸡蛋出来了。随后灵珠把炒好的黑豆装了半口袋,跟妈一块到村头碾子碾黑豆去了。院子里就剩下秦三和吉民娃两个人。酒肉摆在小石几上,两个人边吃边聊上了。
秦三喝了口酒夹了块肉,酒肉咽进肚子后说:“吉保长,你现在是官我现在是民,你这又是肉又是酒的,所为何来?”
吉民娃说:“哎哎哎,少给我来这个!我这保长算个屁官?一份跑腿挨骂的差事。”他只能给秦三这样说。其实保长只是吉民娃的公开身份。他的真实身份是共产党洛川特委下属的三义乡支部书记。当时全县11个乡镇95个保,有一多半乡长镇长保长都掌握在共产党手里。吉民娃今天以保长的身份来找秦三,但谈的却是地下党一项秘密任务。
1936年西安事变以后,国共进入合作时期。但是蒋介石始终认为共产党是心腹大患。从来没有放松对陕甘宁边区和延安的围剿。1945年日本投降前,国民党军队更是加紧了对延安的封锁。不让一粒米一寸布一两棉花进边区。正是在这种情况下,三义乡和全县另外7个地下党控制的乡镇,分别秘密组织了脚户队,给边区驮运粮食、棉花、药品和武器弹药。与些同时,国民党各地政府也成立了军事征运委员会,向民众征调车辆,骡马,为围剿边区的部队运输军粮和军用物质。一明一暗,一个地上一个地下,展开了一场民力民心争夺战。吉民娃来找秦三,就是希望他参加脚户队。吉民娃知道秦三长年跑运输,又精通马医,懂得马语,在三义乡一带有马神之称。他一个人参加可能会带动不少脚户。他当然不能给秦三讲三义乡脚户队是地下党组织的,也不能讲他自己的身份。他只能告诉秦三,脚户队这边给的报酬是一百斤麦子,外加三十斤黑豆。而政府征运队那边,却只给一百斤麦子,别的什么都没有。本来他觉得凭他和秦三的交情,秦三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答应。但是没想到,秦三却痛痛快快地拒绝了。
“你找我是为这事呀?早说呀!我已经报名加入征运队那边了。”秦三说。
吉民娃说:“这好办。我找人帮你把那边退了。”
秦三说:“言而无信,这不好吧?”
吉民娃说:“这怎么能叫言而无信?你又没有签字画押。”
秦三说:“可是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一定要让我退掉那边,参加脚户队边边呢?”
吉民娃说:“你这话问的!你长年跑运输,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脚钱吗?放着脚户队这边多给的三十斤黑豆你不要,非要参加征运队那边,你图什么呀?再说,征运队给的麦能和咱们给的麦比吗?他们给的麦是陈麦,谁知道存了多少年啦?咱们的麦是陈麦吗?是新麦!”
秦三却说:“这不是新麦陈麦的问题。新麦陈麦我还能分不出好坏?这里边还有个路远路近的问题。脚户队这边走的路远呀!我算过,走合阳,白水,宜君,洛川这一线,一出将近一千里,来回就近两千里。这账也得算啊! ”
吉民娃就有点急了,说:“行啦行啦,你别给我拿路远路近打晃子了。我还不知道,你是心里放不下那浪货!”
秦三就赶紧给他使眼色,意思是你声音小点,别让别人听见了。虽然院子里没人,他还是四处看了一眼。然后有点底气不足地辩解道:“你胡说什么哩?那是三四年前的事啦,我还有什么放下放不下的?再说,我这不已经结婚了吗?”
吉民娃说——不过他把声音放低了一些:“我胡说?我问你,政府征运队走的是哪条路?”
秦三说:“那边路近多了,走的是薛峰川、黄龙、宜川一线,一出还不到六百里,来回才一千二。”
吉民娃就冷笑了一下,说:“看看看,说漏嘴了吧?黄龙?要是那边不走黄龙,你肯定不去——还不是因为黄龙有家大岭客店,大岭客店有个你放心不下的那浪货吗!”
秦三理屈词穷,心里真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。三年前,十八岁的他和黄龙大岭客店老板娘——就是吉民娃说的“那浪货”有过一夜风流,回来后有次喝酒喝高了,就把这事给吉民娃说了。没想到这小子今天在这里等着他。他知道再辩解下去会越描越黑,弄不好还会让囚子知道,那麻烦就大了。于是赶紧鸣锣收兵,对吉民娃说:“行啦行啦,我说不过你。这样吧,这次我已经在政府征运队那边报名了。我就跑这一趟。下次我参加咱村脚户队这边。成不成?”
吉民娃没说不成,也没说成。黑着脸起身走了。临走前把酒瓶子里的酒一气喝光,又把油纸包里剩的几块卤肉全填到自己嘴里,给秦三一片都没留。吉民娃走后,秦三这才抽了自己一嘴巴,说:“让你多嘴!”
正巧他囚子灵珠回来了,问他:“你怎么啦?牙疼?”
秦三说:“牙不疼。嘴疼。”
正说着,院子门开了。进来的是他家隔壁耿彦林的囚子潘巧巧。
 
 
潘巧巧这个女人,一辈子把心思都花在自己的头发上了。三义村一带女人的发型有个不成文的规定,未婚女子可以留辫子,留一条也行,两条也行。辫子的长度也不受限制,你能留多长留多长。但是已婚的女人就不能留辫子了,只能把头发盘在脑袋后边挽成发髻,俗称元宝头。这其实有一定的科学道理。因为女人婚后成了囚子,主要工作就是围着锅台转,留条长辫子很容易发生意外事故。潘巧巧明白这一点。她不留辫子,也和其他囚子一样梳了个元宝头。但是别的囚子的发髻都是老老实实挽在脑袋后边,她不是,潘巧巧的发髻几乎是盘在脑袋顶上,只是稍稍向脑后偏了那么一点。看上去横空出世,平白无故就比别的女人高了好几寸。除过发型与众不同外,潘巧巧还是村子里唯一一个描眉涂口红的囚子。潘巧巧年轻时唱过秧歌,而且红极一时,获得过“盖北塬”的美誉。后来据说是被人在喝的冰糖水里下了耳屎,把嗓子弄哑了,这才下嫁给现在的男人耿彦林。
描了眉,涂了口红,头上顶着个横空出世发髻的潘巧巧一出现在秦三眼前,秦三就感到一种莫名的心慌。秦三囚子屈灵珠对潘巧巧则有一种本能的反感。潘巧巧进院子后,笑容可掬地先叫了一声灵珠嫂子,屈灵珠连看她一眼都懒得,鼻子里嗯了一声,就进屋去了。潘巧巧也没计较。她知道这很正常——你心里老惦记人家男人,还指望人家囚子给你好脸,那是不可能的事情。秦三感到自已囚子做得有点过了,没等潘巧巧叫他,主动问了句:“你有事?”潘巧巧这才叫了句:
“秦三哥,妹子今天是有事求哥来了。”
潘巧巧说这话时,脸上已经不是刚才那种笑容可掬的表情了,而是一种楚楚可怜的样子。更要命的是那句“秦三哥”和那句“妹子”,叫得真是婉转若莺风情万种,秦三的心一下子就化了。后来潘巧巧说的求他的事他自然就答应了——其实事情与婉转若莺风情万种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——潘巧巧是求秦三答应带她男人耿彦林参加征运队。因为她实在不愿意让她男人再这么游手好闲二流子下去了。一个女人劝夫上进是好事,秦三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。潘巧巧见秦三答应了,就又婉转若莺地说了许多千恩万谢的话。秦三嘴上说不用谢不用谢,心里却直在催她“赶紧走!走走走!”因为他知道,这个女人再待下去就麻烦了。他囚子屈灵珠已经在屋子里咳嗽过好几回了!
果然麻烦了。
秦三进屋后,屈灵珠一脸讽刺地笑着问他:“客人走啦?”
秦三说:“走啦。”
屈灵珠继续讽刺地笑着问:“你们兄妹俩说什么贴己话哩?说了这么长时间?”
秦三说:“你这话什么意思?她就是让我带彦林一块,跑一趟脚。”
屈灵珠说:“耿彦林能跑脚?这不是逼着公鸡下蛋吗?再说,耿彦林自己不能给你说,非要让他囚子来跟你说?”
秦三就有点卡壳,回答不上来了。
屈灵珠乘胜追击,说:“你不说我替你说!因为潘巧巧喜欢你,是不是?”
秦三说:“这我怎么知道?”
屈灵珠说:“你不知道?你是假装不知道!”
秦三就委屈地说:“我真不是装的。就说今天这事,除过参加脚户队的事,她真的一句别的话都没有说过。”
屈灵珠这回就不是讽刺地笑了,这回是冷笑了。准确说是冷嘲热讽:“是,是一句别的话都没说。可能到目前为止,她连一句挑逗你的话都没有说过。可是那还用挑逗,还用拿嘴说吗?她到咱院子这边来,穿的那衣服,梳的那头发,还有她说话那语气,看你那眼神,哪一样不是在挑逗你,哪一样不是在表明她喜欢你?”
秦三就委屈得快要哭了,说:“她要那样,我有什么办法?”
屈灵珠立马正色说道:“苍蝇不叮没缝的蛋!你要是连一点这方面的心思都没有,她敢那样明目张胆的喜欢你?”
秦三被囚子夹枪带棒打了个落花流水。后来他妹妹欢梅知道这事了,他妹妹倒没怎么提潘巧巧,而是反对他让耿彦林加入脚户队。欢梅说:“哥,耿彦林那纯粹就是个柳光锤,他连毛驴都没有,怎么加入脚户队?你可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!”秦三当时觉得不至于,但是没想到,这个耿彦林还真为后边的事埋下了祸根。

(未完待续)